望乡 6
千智赫回到房间里，如获大赦。他想，他第一次做了一个违背了家里，也违背了自己心意的决定。可这是一个对的决定。
阿妈的一辈子，希望都在阿爸身上。他走了家就没了。阿妈唯一值得欣慰的是，千智赫依托给了王家，她的孩子有希望，她便圆满了。
原来，千智赫也是这么以为的。
他羡慕王凯利，他对自己不想要的说不。身体力行的抗拒。
他羡慕王家桥，他放肆洒脱，想什么就说什么，不遮掩不虚与委蛇。
他羡慕玛丽，她骄傲自信，她敢于表达满心欢喜。
纱窗外一凝冰凉的月光透进来，消了蝉鸣的暑意。千智赫的脑海里，曾经黑白小照上露着小虎牙咧嘴笑的小男孩，弯弯眉眼会说话，隔着一张木的纸，都显着美丽的灵。再和如今的王凯利对应起来，消去了稚嫩丰腴的更俊的脸，只露着不厌烦的嫌。
他是自己命定的人，却又是不认命的人。
千智赫在大上海，不止这段儿女情长。他也见了旷阔的世界，见了铁皮火车窗外广阔绿意的景，见了小汽车窗外霓虹闪烁五光十色的忙。
千家从猎户到农户，再殷实也逃不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。
这里的人，有开车当司机的，有打算盘做会计的，还有画图踩缝纫机当裁缝的。有了一技之长，就能靠自己。千智赫也想靠自己，体面的有尊严的成为阿妈的希望。
他蹲在门口的那半天光阴里，想明白了一件事情，强扭的瓜不甜。
王凯利抱着头躺在床上。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闭了眼，睡不着又再睁开。
照理说，千智赫也愿意解除婚约了，这事情就有了八成的把握。可王凯利料不到是在这样的情况这样的场景里赢得这样的胜利。
月光冷冷清清的扫在他的床沿上，像极了千智赫投来的漠视的眼光。
他回来了两三天，刚刚才拿正眼打量他。王凯利承认，千智赫没有错却背了他的所有罚。
这个名字，从小跟随着他。被堂弟妹们议论，也被同学们嘲笑。摩登时尚的大都市，青天白日下还存在这种老旧残破的旧思想。并要绑定和束缚他的一生。
王凯利志在高远，心无旁骛。这无形的锁，羁绊的枷他只想摆脱。只是他从未想过另一边和自己拴在一根绳上的，也是活生生的独立的人。他被打上了和这荒诞无稽的娃娃亲一样的标签，被厌恶被唾弃。
王凯利想，千智赫很有理由觉得自己甚至故意，巴不得他走丢，彻底消失。
结果是王凯利想要的，他几乎迅速的赢了这场冗长无终的仗，但千智赫这样受伤的双手投降，让他胜之不武。反让他反醒和后悔自己的莽撞。
这口头的协议达成后，并没有爆发变化。
王凯利既回国了，很快就投入到家族事业的经营里。昌隆号的第一批真丝出口生意，正在他的部署下紧锣密鼓的进行。
而千智赫则迅速的加入了已经开学一周的课堂了，他和王夫人表明了急切的想要尽快去学堂的想法。然后就和一滴露珠一样，无声的蒸发消失在王凯利的视野里。
一个晚出晚归，一个早走早回。
千智赫拒绝了司机接送的安排。他坚持让管家带他坐了两回有轨电车，在心里记下了往返和周围的路和景。他要自己上下学，靠自己的眼和脚。
既然没有人能再陪在身边顾你周全，就定不要再犯同样的错吃一样的亏。
王家桥这个少爷，本来还要在家里混呛司的。
托千智赫的福，提早被赶了出去上课。本打算在车上嘲讽两句，没想到千智赫竟然放弃座驾，选择做大公共。为此起码要多用半小时才能到校。真是脑子瓦特了。
可事实证明千智赫的脑子太灵光了。算术，作文，哪怕自然常识，门门课都不拉下的。先生也都爱极了这样的学生，课上只要是答不上来冷了场的偏题，总能让千智赫想出完美的答案。
这人真是神童，明明是乡下来的起点低，开学也迟了进度晚。硬靠自学补了缺口，又甩了整个班级几条大马路。
礼拜天的时候，王家桥跷着二郎腿在王凯利的办公室吃麦淇凌蛋糕。糊了一嘴的奶油忿忿不平：“你们这些娘胎里带出优势来的人，也给别人留条活路好伐。一礼拜就这么一个休息天，一个加班一个做题，谁也不陪我玩。”
王凯利除了听王家桥讲千智赫多么怪胎，成绩好的吓死人。其实回家里的时候，哪怕深根半夜的也能看到千智赫住的客房还亮着灯。
这人是真的好学又勤勉，王凯利总是收了脚步放轻了声音怕吵到人学习。
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千智赫就起了，他适应日出而作，在王家人都还没起的时候，一个人默默的吃完早点后，背着书包，带着王夫人给他的车钱踏上求学的路。
他不仅躲着王凯利，也躲着王家桥。
即便是在学堂上，他把一切的时间用在学习上。不和旁人多啰嗦半句。一早到校的好处就是，挑一个最偏僻的单人座，不跟谁亲近。
踏着夕阳回家，一路上经过的市井人家，平民风光，让他觉得更真实贴近。卖糖葫芦的小贩，叫卖香烟和报纸的孩童，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，身姿妖娆的旗袍姑娘。
回家的时候，王老爷和夫人会等他一起用完饭。
王凯利因为出口项目的原因有很多加班和应酬，他总是在华灯初上时才能回来。王夫人单独给他留了小厨房，即使他已经在外面吃过了，回家也总要再喝碗汤。
没有王凯利的饭桌。又回到了千智赫刚到上海时的模样。平平淡淡，说说笑笑。千智赫会讲讲一日所学所得，王老爷时不时颌首称赞，也时常点评一二。他很像阿爸在时的模样，不善言辞不苟言笑，可偶尔几句话，能让千智赫感受到被放在心上，认真仔细的关怀着。
王夫人则外放的多，好的坏的，她总有安抚人心的好话讲。用她自己的话说，她演过红楼的本子，她扮的薛宝钗三分演七分是自己。
千智赫乖巧温顺如常，可他心里默默倒数，现在这般值得珍惜感恩的日子。
礼拜天的晚上，王凯利破天荒的回家来吃饭了。到让千智赫有些措手不及。
他正拿自己英文课发音不标准的笑话学给王老爷夫人听，对在乡下从没学过一个单词的他来说，英文真是少有的难啃的硬骨头。口语发音就错的更离谱了，怕老师教的忘记，就用汉子标了注音上去。
“沙普瑞斯。”千智赫用蹩脚的口音学给王老爷和夫人听，好不掩饰自己的短处。换来哄堂开怀大笑，一边服侍的周妈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。
“怎么这么高兴？”王凯利进门大步流星，近期家里很少这样欢声笑语，他从门厅一路进来伴着和软朗声的玩笑话，是从没听过的千智赫的高声调。
千智赫猛的闭了嘴巴，睁大了眼见了鬼似的。然后反应过来赶紧把脸埋进饭碗里。他也不知道自己再犯什么傻，此地无银三百两。可无论如何他在王凯利面前没办法做到谈笑风生，更别说扮丑。
一时尴尬，王夫人忙接了茬：“我们赫赫功课门门名列前茅，就是英文实在是被拖累了。”
王凯利接过周妈递上来的热擦手毛巾：“英文不懂可以问我。”前一刻千智赫脸上还有两朵绽开的梨涡，见到自己的刹那就凋谢了。他放下担子来审视和千智赫接下来的相处，怀着愧意。
好聚好散是必须做到的，亲事解除了，王家要对千家的照顾还是可以应承的。他希望能多帮衬千智赫，哪怕是负担一辈子吃穿用度开销也是应该的。
王夫人并不知道两人达成过什么协议，只对王凯利的主动高兴得很。
千智赫的一双眼睛从饭碗里抬起来，有些吃惊的盯着王凯利。他穿着学生装，洁白的立领衬衫，米色的麻布短裤。腰身被束在裤腰的衣料勾勒的极细。像一只被猎人捕到的小鹿。
王凯利嘴边勾了一点笑意，他和王夫人一样，有一双盛满秋水的桃花眼，笑起来花开十里。
“晚饭后，把课本拿来给我瞧瞧。”
* 要开学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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