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乡 5
王凯利不喜欢热闹，八九月的天在太阳下晒的要融化了。粘滋滋的难受，周围的人挤来挤去，耳膜边喧闹嘈杂的声音。再加上玛丽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混着着夏末秋初空气中的燥，让他极度不舒服。
看见有室内评弹小剧场，两人就进去坐了。至少顶上的四排华生吊扇吹出一片清凉。
王家桥和千智赫也不知道去哪里玩儿了，坐了会出去还找不见人。
玛丽兴致勃勃的还要再继续走，被王凯利直接拒绝了。
“让司机送你回家，我去找家桥他们。”
“啊？Karry，我还么得玩够呢。”说实话，王凯利挺受不了她苏北英语口音叫他洋名的。
“太晚了。下次再约。”
“那下次我要去城隍庙。”
千智赫被人群拥着前行，他还在好奇身边呱噪的人怎么安静了好一阵，抬头看的时候，才发现身边站的不是王家桥了。
拥挤的人潮中每一个人都显得那么渺小。
千智赫印象里，小时候和阿爸阿妈去赶年集，才有这样热闹非凡的场景。那时候他坐在阿爸高高的肩头上，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骄傲。阿妈总是牵着他小小的手说，崽崽要抓好了，别一个人乱跑。
他由着来时路返回，一个个人堆去翻查，一头大汗。千智赫出门的时候什么也没带，两袖清风的一个子儿没有。兜里捏着大世界的门票票根，犹豫了很久。
要是出去了，就再进不来了。可司机应该在门口等着的，这是唯一有过约定的地方。
眼看天色暗下来，千智赫随着人流一起挤到了出口。最坏的情况他也想到过，可真看到门外王家的黑色德国小轿车也不见了的时候，原来急出的心火突然被一盆冷水浇灭了。
来王家的一个多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，第一次出远门就走丢了，这么大个人要怎么走回去竟没一点头绪。
少年默默的在墙角蹲下，揉揉酸痛的双腿，把头埋到臂弯里。好累。
王家桥找疯了，可在大世界寻人好比大海捞针。横冲直撞的满世界乱跑。脑子终于灵光过来，跑到传达室去找放音乐的大喇叭，“让开让开，我家里人走丢了，帮我找找。”
放唱片的老爷叔神兜兜的看找报纸：“你们统统都来找人，我这里音乐也不要放了，我的四喇叭又不是传呼电话。”
王家桥掏了五个袁大头来塞到老爷叔手里，那人马上轻飘飘的站起来让了座。
“喂喂喂，现在找一个人，千智赫，千智赫，听到快来一楼传达室，千智赫快来一楼传达室…”
千智赫早就跑到外头去了，哪里还听得到。王家桥等了想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，却等来了气势汹汹的王凯利。
“你怎么回事！”王凯利上来就要揪他衣领子。“这么大的人都被你弄丢了！”
王家桥做了错事心虚，看堂哥在火气上吓得老老实实。“人太多了，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道去哪里了。”
“你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，你看了西洋镜魂也飞走了！他一个乡下人，路也不认识，走丢了非吓死不可！”王凯利送走玛丽再折回来找人，兜了两圈就听到了广播声。没来由的吓出一身汗，人都是自己带出来的，一个个的他都要负责好。
他一路远离千智赫，玛丽又缠着自己。队形自然成了二对二后，再没去注意过。千智赫交给王家桥这个猪猡脑子，等他想起来这回事，人都找不见了。
两人交代了老爷叔，要是有人按广播来寻，就安顿在传达室不要乱跑。兄弟两个又出去人山人海里大浪淘沙的找了。
王凯利少有这么狼狈的，跑的大汗淋漓衣襟尽湿。王家桥每次喊腿酸了要歇一歇，都被王凯利一脚踹在屁股上跌跌撞撞继续。
等天色昏暗，人群开始散去，还是没见到千智赫的身影。
“我们先回去吧，让家里派人一起出来找。我实在走不动了。”
“你回去喊人，我再找找。”
“都关门了还怎么找，说不定早就跟着人群出去跑大马路上去了。”
王凯利的外褂早就穿不住了，挂在手臂上。卷起的衣袖下手臂暴露的青筋随着他大口喘气而微微跳动。“我再找找。”
他理智的觉得王家桥说的有道理，有担心这乡下孩子说不定躲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里，要是睡着了什么的，半夜乌漆麻黑的醒过来才真的是要吓出毛病来。
他不想和千智赫结亲不愿和他接近，可王凯利个性坦荡爱憎分明，没有丝毫害人的心思。他要再找一遍。
千智赫真的在墙根里蹲着差点睡着，大上海，他们都说这里的柏油马路又宽又长，城市的中间还隔了一条黄浦江。百货商店大工厂，石库门小弄堂，十里洋场这么大，他不敢走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。
王家桥踉踉跄跄走出来的时候，千智赫就在身后看着他，他本想站起来跟上的，匆匆起身才发现双腿已经胀麻，“家桥！王家桥！”
千智赫突然有了见到亲人的感觉，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的大声说话了。
王家桥何止是看到了亲人，简直是看到了亲祖宗。
他也是没办法了才提议回家搬救兵，实在是寻了一下午要累瘫了。可把千智赫弄丢了，恐怕回去后他爸要打死他，他大叔也不会来劝一句的。
庆幸逃过一劫到痛哭流涕，心里突然委屈起来，刚才也没少挨表哥的揍，不禁埋怨起来：“祖宗唉，谁叫你乱跑啊。等你一个人爱去哪里去哪里，正好给我们省事了。”
千智赫心里一颤，心情又低到尘埃里。原本连一粒尘土都不如，只遭人嫌弃厌烦。
王家桥出了气又进去叫王凯利。
他倒是没一句重话，只插着腰喘气。好一会顺了过来，擦擦汗低声说了句：“走，回去。”
玛丽没跟着回来，让王老爷面色好了不少。小辈们都在本想说的重话只能先咽在肚子里。三个人各怀心事也低头不语。
一顿饭吃的安静，王夫人想缓和气氛就问了句：“赫赫，大世界好玩伐？”
这一问，王家桥心虚的差点吓掉了筷子。
千智赫抬头小幅度的夹菜，面不改色的轻声回：“好玩的。”
王凯利和王家桥埋在碗里的头抬了起来，看了千智赫一眼。那人神色平静如常，不和他们任何人回应。
王夫人满意的给他又加了一块糖醋排骨：“好玩就好，下次你们再去城隍庙，吃小笼包。也好玩的来。”
千智赫这次没应，只接了排骨放在嘴里嚼了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，有点像松鼠。
也不知道是不是心存愧意，饭后送走家桥。王凯利主动对身边的千智赫说：“你来我书房选一只笔吧。”
从王凯利感到门口的时候，千智赫眼里还留着惊魂未定的慌乱，一点无助无措。到现在已经都平静下来了，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。以至于在老爷夫人面前表现的淡定自如，连王凯利自己都恍惚他好像从未走失过，只是自己在外面逛了一圈而已。
他越无所谓的样子，王凯利越渴望深究平静的湖面下波涛汹涌的内心。哪怕独处在书房里，王凯利希望千智赫哪怕叫骂两句，抱怨几声，他也好顺势给人陪个不是。
不然他心里总是不安，就像现在。千智赫在一排钢笔里，每多看一眼就随意拿了一支。然后客气的道别：“我先回房了，谢谢小凯少爷。”
王凯利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，极难受。
千智赫细而直的背影走到漆木大门框处，停了下来。
他的背和肩都在微微颤动。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转回来。他定是用了很大的勇气，以至于英气的眉毛微微拧成了结。即使开口嗓音还是绵软的打颤，他还是说了一路回来一直在脑海里的盘算：“我同意解除婚约，我也会离开王家。但请让我把书念完就好，让我可以自力更生还能照顾我阿妈。”
他说：“给你添麻烦了，对不起。”
王凯利憋了一晚上的抱歉都被牢牢的堵住烂在了肚子里。
* 天已经不是那么热了，感觉四季又要更替。时间就是这样一点点过去，有很多遗憾，也有更多未知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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